第4章 斐多(2)
苏格拉底说:“别理他。你们现在是我的审判官。我现在正要回答你们的谴责。我要跟你们讲讲:一辈子真正追求哲学的人,临死自然是轻松愉快的,而且深信死后会在另一个世界上得到最大的幸福。西米和齐贝啊,我且把这番道理给你们讲个明白。
“许多人不懂哲学。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他既然一辈子只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一旦他认真学习的死到了眼前,他倒烦恼了,这不是笑话吗?”
西米笑着说:“嗨,苏格拉底啊,我这会儿虽然没兴致笑,你却招我笑了。因为我想到世上万万千千的人,如果听到你形容哲学家的话,准会说你这话很对;我们家乡人对你的话也会完全同意,说哲学家求的就是死;他们还会加上一句,说他们看透了哲学家,哲学家就是该死的。”
苏格拉底说:“西米,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们看透了哲学家这句话不对。因为他们并不明白真正的哲学家怎么样儿要求死,怎么样儿应该死,哲学家要求的死又是什么样儿的死。不过这话我们先搁一搁,我们且说说,我们认为人世间有死这回事吗?”
西米说:“当然有啊。”
苏格拉底说:“我们认为死就是灵魂和肉体的分离;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我们不是这样想的吗?死,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西米回答说:“不错呀,就是这么回事儿。”
“好,我的朋友,我还有个问题要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们意见一致,我们当前的问题就能说得更明白了。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一心挂念着吃吃喝喝这类的享乐吗?”
西米说:“苏格拉底,他决不会的。”
“对爱情的快乐呢?他在意吗?”
“决不在意。”
“好,还有其他种种为自己一身的享用,比如购买华丽的衣服呀,鞋呀,首饰呀等等,你认为一个哲学家会很在意吗?除了生活所必需的东西,他不但漫不在意,而且是瞧不起的。你说呢?”
西米回答说:“照我看,真正的哲学家瞧不起这些东西。”
“那么,你是不是认为哲学家不愿把自己贡献给肉体,而尽可能躲开肉体,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呢?”
“是的。”
“我们首先可以说,哲学家能使灵魂超脱肉体。在这方面,哲学家比别人更有本领。这不是很明显的吗?”
“是的。”
“世上多数人准以为活一辈子不享受肉体的快乐,就活得冤枉了。谁要是对肉体的享乐毫不在意,他就和死人差不多了。”
“这话很对。”
“好,我们再说说怎样去寻求真纯的知识吧。如果和肉体一起去寻求智慧,肉体是帮手还是阻碍呢?我是说,人的视觉、听觉真实可靠吗?诗人经常对我们说,我们看见的、听到的都是不正确的,这话对吗?可是视觉、听觉如果都不正确、不可靠,其他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视觉、听觉还是最可靠的感觉呢。你说不是吗?”
西米回答说:“我觉得一点儿不错。”
“那么,什么时候灵魂能求得真实呢?因为带着肉体去探索任何事物,灵魂显然是要上当的。”
“是啊。”
“那么,灵魂如要求得真理,只能在思想里领会到一点儿吧?”
“是的。”
“如果思想集中,不受外物干扰——一切声音、形象、痛苦、喜乐都没有,尽量撇开肉体,脱离肉体的感受,专心一意地追求真实,这该是最适于思想的境界吧?”
“是的。”
“就为这个缘故,哲学家的灵魂很瞧不起肉体,并且避开肉体,争求孤独自守。不是吗?”
“显然是的。”
“那么,西米,我再问你一件事。绝对的公正,我们认为有?还是没有?”
“我们一定认为有。”
“绝对的美,绝对的善,有没有?”
“当然有。”
“你们有谁亲眼看见过吗?”
“确实没有。”
“或者由别的任何感觉接触过没有?我指人的感觉接触不到的许多东西呢。例如体积的大小、健康、力量等——就是说,每一件东西底子里的实质。我们能由肉体来思考这种种事物的实质吗?一个人观察事物而要了解事物底子里的实质,他先得非常尽心地做好准备,才能接触到这点知识。该这么说吧?”
“就该这样说。”
“一个人观察事物的时候,尽量单凭理智,思想里不搀和任何感觉,只运用单纯的、绝对的理智,从每件事物寻找单纯、绝对的实质,尽量撇开视觉、听觉——一句话,撇开整个肉体,因为他觉得灵魂有肉体陪伴,肉体就扰乱了灵魂,阻碍灵魂去寻求真实的智慧了。能这样单凭理智而撇开肉体的人,该是做了最完好的准备吧?西米,这个人该比任何别人更能求得真实的智识吧?”
西米回答说:“苏格拉底,你说得千真万确。”
苏格拉底说:“那么,真正热爱智慧的人,经过这番考虑,都会同意说:我们找到了一条捷径,引导我们和我们的论证得出这么个结论——就是说,我们追求的既是真理,那么我们有这个肉体的时候,灵魂和这一堆恶劣的东西搀和一起,我们的要求是永远得不到的。因为这个肉体,仅仅为了需要营养,就产生没完没了的烦恼。肉体还会生病,这就阻碍我们寻求真理。再加肉体使我们充满了热情、欲望、怕惧、各种胡思乱想和愚昧,就像人家说的,叫我们连思想的工夫都没有了。冲突呀,分帮结派呀,战争呀,根源在哪儿呢?不都是出于肉体和肉体的贪欲吗?为了赚钱,引发了战争;为了肉体的享用,又不得不挣钱。我们都成了这类事情的奴隶了。因此我们没时间研究哲学了。还有最糟糕的呢。我们偶然有点时间来研究哲学,肉体就吵吵闹闹地打扰我们思考,阻碍我们见到真理。这都说明一个道理:要探求任何事物的真相,我们得甩掉肉体,全靠灵魂用心眼儿去观看。所以这番论证可以说明,我们要求的智慧,我们声称热爱的智慧,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得不到的,要等死了才可能得到。因为如果说灵魂和肉体结合的时候,灵魂不能求得纯粹的知识,那么,或是我们压根儿无法寻求纯粹的知识,或者呢,要等死了才能得到。人死了,非要到死了,灵魂不带着肉体了,灵魂才是单纯的灵魂。我们当前还活着呢,我想,我们要接近知识只有一个办法,我们除非万不得已,得尽量不和肉体交往,不沾染肉体的情欲,保持自身的纯洁,直等到上天[11]解脱我们。这样呢,我们脱离了肉体的愚昧,自身是纯洁的了,就能和纯洁的东西在一起,体会一切纯洁的东西——也许,这就是求得真实了。因为不纯洁的不能求得纯洁。我想,西米啊,真正热爱知识的人准是都这样想的。你觉得对吗?”
“苏格拉底,你说得对极了。”
“假如我这话对,我的朋友啊,等我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一辈子最关切的事就大有希望可以实现了。现在指定我动身的时刻已经要到了,我就抱着这个美好的希望动身上路。不光是我,凡是相信自己的心灵已经清洗干净,有了准备的,都可以带着这个希望动身。”
西米说:“的确是的。”
“清洗干净,不就是我们谈话里早就提到的吗?我们得尽量使灵魂离开肉体,惯于自己凝成一体,不受肉体的牵制;不论在当前或从今以后,尽力独立自守,不受肉体的枷锁。你说是不是啊?”
西米说:“肯定是的。”
“那么,我们所谓死,不正是这里说的灵魂和肉体的解脱和分离吗?”
西米说:“正是啊。”
“我们认为真正的哲学家,惟独真正的哲学家,经常是最急切地要解脱灵魂。他们探索的课题,就是把灵魂和肉体分开,让灵魂脱离肉体。你说不是吗?”
“显然是的。”
“那么,我一开头就说过,假如一个人一辈子一直在训练自己,活着要保持死的状态,他临死却又苦恼是荒谬的。这不是荒谬吗?”
“当然是荒谬的。”
“其实,西米啊,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在一切世人中间,惟独他们最不怕死。你该照这样想想;他们向来把肉体当作仇敌,要求灵魂超脱肉体而独立自守,可是到了灵魂脱离肉体的时候,却又害怕了,苦恼了,他们寄托毕生希望的地方就在眼前了,却又不敢去了,这不太愚蠢了吗?他们不是一直在追求智慧吗?他们不是仇恨拖带着的肉体,直想避开肉体吗?很多人死去了亲人、妻子或儿子,都愿意到那一个世界去,指望见到生前爱好的人,和他们在一起呢。一个真心热爱智慧的人,而且深信只有到了那个世界上才能找到智慧,他临死会悲伤吗?他不就欢欢喜喜地走了吗?我的朋友,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他临死决不会愁苦的。因为他有坚定的信念,惟有到了那边,才能找到纯粹的智慧,别处是找不到的。照这么说,哲学家怕死不就非常荒谬吗?”
西米说:“确是非常荒谬。”
苏格拉底说:“西米啊,如果你看到一个人临死愁苦,就足以证明他爱的不是智慧,而是肉体,也许同时也爱钱,或是权位,也许又爱钱又爱权位。不是吗?”
西米说:“你这话很对。”
苏格拉底接着说:“西米啊,所谓勇敢,是不是哲学家的特殊品格呢?”
西米说:“准是的。”
“一个人不受热情的激动,能约束感情而行为适当,通常称为节制。自我节制,只有瞧不起肉体、一生追求哲学的人,才有这种品格吧?”
西米说:“应该是的。”
苏格拉底说:“假如你仔细想想,一般人的勇敢和节制,其实是荒谬的。”
“苏格拉底,这话可怎么讲呀?”
苏格拉底说:“哎,你不知道吗?一般人都把死看作头等坏事的。”
西米说:“他们确是把死看作头等坏事的。”
“勇士面临死亡的时候并不怕惧,他们是怕遭受更坏的坏事吧?”
“这倒是真的。”
“那么,除了哲学家,一般人的勇敢都是出于害怕。可是,勇敢出于怕惧和懦怯是荒谬的。”
“确是很荒谬。”
“关于节制,不也是同样情况吗?他们的自我克制是出于一种自我放纵。当然,这话听来好像不可能。不过他们那可笑的节制,无非因为怕错失了自己贪图的享乐。他们放弃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种享乐,身不由己呢。一个人为享乐而身不由己,就是自我放纵啊。他们克制了某些享乐,因为他们贪图着另一些享乐,身不由己。我说他们的自我节制出于自我放纵,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亲爱的西米啊,我认为要获得美德,不该这样交易——用这种享乐换那种享乐,这点痛苦换那点痛苦,这种怕惧换那种怕惧;这就好像交易货币,舍了小钱要大钱。其实呀,一切美德只可以用一件东西来交易。这是一切交易的标准货币。这就是智慧。不论是勇敢或节制或公正,反正一切真正的美德都是由智慧得到的。享乐、怕惧或其他各种都无足轻重。没有智慧,这种那种交易的美德只是假冒的,底子里是奴性,不健全,也不真实。真实是清除了这种虚假而得到的净化。自制呀,公正呀,勇敢呀,包括智慧本身都是一种净化。好久以前,创立神秘宗教的教主们说,凡是没受过启示、没经过圣典净化的人,到了那个世界上就陷到泥淖里了;而受过启示、经过净化的人就和天神住在一起。我想呀,说这话的不是愚昧无知,他们的话里包含着一番道理呢。据他们说,多数人不过是举着太阳神的神杖罢了,神秘主义者只有少数。照我的解释,神秘主义者就是指真正的哲学家。我一辈子尽心追求的,就是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我追求的办法对不对,我成功没有,我相信一会儿我到了那个世界上,如蒙上天允许,我就知道究竟了。西米和齐贝啊,这就是我对你们谴责的回答。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上主管着我的主子了,可是我既不悲伤,也不愁苦,我是有道理的。因为我相信,我到了那个世界上,我会找到同样好的主子和朋友。但愿你们比雅典的裁判官们更能听信我的话;我能叫你们信服我就满意了。”
苏格拉底说完之后,齐贝回答说:“苏格拉底,你的话,大部分我是同意的。不过说到灵魂呢,一般人不大会相信。他们怕的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就哪儿都没有了。人一死,灵魂也就消灭了。灵魂离开了肉体,马上就飞掉了,哪儿都没有了,就像烟或气那样消失了。假如灵魂摆脱了你刚才说的种种肉体的坏处,自己还能凝成一体,还有个什么地方待着,那么,苏格拉底,你那个幸福的希望就很有可能真会落实。不过,要说人死了灵魂还存在,并且还有能力,还有灵性,那就还需要好一番论证呢。”
苏格拉底说:“齐贝,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干些什么呢?你是不是愿意继续谈论这个题目,瞧我说的那一套是否可能啊?”
齐贝说:“我愿意。我想听听你对这事是怎么想的。”
苏格拉底说:“好吧。我想谁要是听到我这会儿的话,即使是一位喜剧作家[12]也不会骂我对不相干的事说废话。你要是愿意,我们就把这问题讨论到底。
“我们先想想,死人的灵魂是不是在下界的那个世界上。有个古老的传说,我们都记得。据说死人的灵魂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然后又转世投生。假如这是真的,假如活人是由死人转世回生的,那么,我们的灵魂准待在那个世界上呢。不是吗?假如我们的灵魂一个都没有了,怎么能转世回生呢?转世回生的说法如果能够证实,灵魂的存在就有充分根据了。如果这个根据还不足为证,那就需要别的论据了。”
齐贝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