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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李健吾 穆时英与“抄袭”
自南京大学教授王彬彬发表了《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的学风问题》一文后,近一段时期,关于清华大学教授汪晖抄袭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我因此想到不久前翻看旧报时见到一件涉及李健吾先生的事,虽然,二者未必具有可比性。
1934年5月20日《华北日报》副刊《每日谈座》第68号发表了李健吾的《也算一点声明》的文章。写此文的缘由,盖因之前《每日谈座》上有署名“清明”的《文坛的批发与零售》一文,谈到李先生:“就是在某次谈话中,李健吾先生曾经说过穆时英的《南北极》亦是抄自李先生某篇小说的”。此事非同小可,《南北极》是穆时英的成名作,自1931年1月在《小说月报》第22卷第1期发表后,一时好评如潮,阳翰笙、阿英都写过推介文章。于是李健吾发表了这篇《也算一点声明》。文中他说自己从没有过什么正式的谈话,唯一一次是在中国学院绿洲社,谈的还是法国文坛现状,在那样的场合下也不可能提到穆时英。那么,缘何出现这样一种传闻呢?李先生说:“偶尔和朋友们聊天,记得是去年我方才回国,读完《南北极》,向一两位朋友说笑,大意是:‘《南北极》写的好极了,可怪的是,有几个句子我觉得很眼熟,后来才想起我的一篇《私情》,里面有些句子相仿’”。恐怕说者无心,听者未必无意,消息借此传了出去。李健吾这里指出有些句子觉得和《私情》中的相仿,但没指明是哪几个句子,我们用一个笨办法,或许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把两篇作品比对一下。我找到两处最为接近的。
其一:
《私情》:“我抬头望着天,今天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月亮跟太阳会了面。”
《南北极》:“我到今儿还忘不了她。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月亮跟太阳会了面。”
其二:
《私情》:“好呵,我偏不走,不走,不走定了!”
《南北极》:“叫我走,老子偏不走,不走定了。”
《私情》是篇不足三千字的短篇,而《南北极》有两万字,已接近中篇的规模,若仅凭这点相似,就指认抄袭,难以服人,多少有点冤枉了穆时英,恐李健吾自己也不敢认同,于是他说出了下面的话:“我没有一点说到穆先生抄袭,而且我自己,更不是说那种话的人,因为我非常羡慕他,一到上海,我立地请施蛰存先生介绍我去见他,表示我的敬慕。关于《南北极》,我相信这是一篇特殊的作品,并且是作者最好的一篇。拿《私情》和《南北极》相比,真是小巫之于大巫,简直不成体统。一个是小玩意儿,一个是精心细制,鸿潇自然在焉。”
恭维了一番。至此,事情该结束了吧?
没那么容易。
李健吾随后又带出一件让穆时英难堪的事:
我们往往责人太甚,恨不一笔抹杀其全部的价值与认识。往年读到《现代》上穆先生的自辩,第一我以为多余,第二我以为不如他的小说来的漂亮。
这话说得比较隐晦,也不揭示是哪桩事。我们还是用笨办法,从《现代》杂志入手。
《现代》上刊登过穆时英的许多作品,比如创刊号上即有他的小说《公墓》,之后还有《偷面包的面包师》《断了条胳膊的人》《上海的狐步舞》等。而李健吾所指的自辩一事只能是下面提到的这件。
1933年6月1日出版的《现代》第3卷第2期,目录页上未标明本期有穆时英的文章,但翻到内页“社中座谈”的第三项内容——《读者的告发与作者的表白》,便与穆时英扯上关系了。一位署名“雪炎”的读者在给主编施蛰存的信上指控穆时英有抄袭之嫌,现摘引几段:
蛰存先生:
在《现代》的二卷六期上,穆时英君《街景》的首段是有着偷窃的嫌疑!
我是一个爱护《现代》的读者,我就不能不揭穿一个守着广大读者热烈欢迎的作家,来故意偷懒的欺骗读者们。
然后这位“雪炎”把《街景》中的首段与刘呐鸥翻译的《色情文学》中池谷信三郎的《桥》的末段摆在一起,详细作了对比,这次确实有抄袭之嫌。信的最后他还讥讽了穆时英几句:
穆时英君请注意:我并不是写一封无聊的告发信来做敲门砖的,我以读者之一的资格说:君的表现能力并不是“非如此不可”,而偏要故意取巧,那或者是一个人的自由,不过,一个作家的成功,想不至于用剪子活换来的吧。
对这件事,穆时英的态度是只承认是“取巧”,而不承认“抄袭”。在给施蛰存的信上他解释说:
收到转来的雪炎先生的那封信,我真的很抱歉。现在让我把这事情说说明白。
我的确曾看过了呐鸥兄译的那篇《桥》,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对于那结尾一节实在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我预备写《街景》的时候,我就心里把不定怎样开场。一天下午,从大西路顺着静安寺路走,在中华书局总厂前边看见两个圣心庵里的修道女,我就猛地想起了这一节文章,我觉得这情调很配做《街景》的Prelude,所以,晚上就那么样的动手写了。因为那本《色情文化》不在手边,所以没有直抄,(否则我想索性引用了,给加一个引号的)就凭着我的笔写成了那段似是而非的文章。
事实是这样的,我承认是“取巧”,可不肯承认“抄袭”。
不管是“取巧”也好,“抄袭”也罢,好一个李健吾,只轻轻的一笔,就把人家老底揭了,暗含着的意思是你可是有前科的。李健吾承认穆时英才气过人,正因为如此,觉得他一而再地如此做法实在是犯不着。李健吾对此的两条意见我们前面已经抄了:“第一我以为多余”,意思是对这个问题还不如不作回答;“第二我以为不如他的小说来的漂亮”,意思是说就是回答也可以更巧妙些。李健吾自己熟稔西方文学史上的典故:
当时我替他想起一个光荣的例子,就是法国十九世纪初叶的司汤达,《红与黑》的作者。早年他写了一部某大音乐家的评传,几乎完全取材于意大利的某书,事后原作者知道了,大兴问罪之师,司汤达答复的极其巧妙而且聪明:“你的书好比是一片沙砾,我从中拣出金子,正所谓披沙拣金,如果不是我谁看你的书,谁知道你?”我非常同情他的答复,如果不是为了研究伟大的司汤达,我们谁去看那本意大利文的书?歌德向他朋友写信道:“最近法国出了一个司汤达,写了一部意大利游记,里面用了不少我的文章,然而我劝你看这部书:这是一个奇特的作家。”
实际上,这番话未必不是又在讲《南北极》“有几个句子我觉得很眼熟”的事。最后李健吾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剽窃而能像他(案:指司汤达)那样艺术地剽窃,已经非有才分不可。何况日子还长,谁又敢用现时一棍子打死未来?
这篇《也算一点声明》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未见穆时英有回复的文字。而现在关于汪晖抄袭的争论还在继续,且看最后如何收场。
2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