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二李纷争】案:主考官完败给考生(2)
让李权没有想到的是,那封信还没有送过去,李昂就宣布了禁令。在场听演讲的李权想,李昂再怎么不讲情面,他岳父的面子总是要给的,他应该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吧?再说,送过去的信是岳父写来的,可以当作是一封家书,主考官接受一封家书,谁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李昂说话不算数。于是,他下定决心不顾李昂的禁令,把信送给李昂。
李昂前脚刚到办公室,李权后脚就跟来了。李昂本来想拒绝李权,但是李权说是他岳父让他转交一封家书,李昂又不敢不接,他就接了这封信,打开一看,上面除了说一些家里的情况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向他推荐李权,要他尽量帮忙录取自己的邻居李权。看到这样的内容,李昂气得满脸涨红,把信撕得粉碎。
在李昂看来,自己刚刚宣布了禁令,李权就来跑关系,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挑衅自己的权威,藐视自己吗?如果不兑现刚刚宣布的禁令,不给这个胆大包天的李权一点颜色看看,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以后还怎么在考生面前树立威信,以后自己还怎么主持这次考试呢?加上,李昂本来就疾恶如仇,遇事也不够冷静,甚至心胸狭窄,史书上说他“不容物”(《唐摭言》卷一《进士归礼部》)。李昂接下来会怎么办呢?
于是,李昂连夜再次把所有的考生集合起来,然后派人把李权带到大家面前,指着李权大声对考生们说:“这个叫李权的考生竟然违反我的禁令,到我家里去求我关照他,真是岂有此理。”
听李昂这么说,李权并不服气,他还在为自己辩解,他说:“我今天去见李大人,真不是去求他照顾自己,是他的岳父托我带一封家书给他,我是帮忙送这封家书的,确实是李大人误会了。”看到李权这种态度,李昂更加气急了,又把他臭骂了一顿。
最后,李昂又十分郑重地对大家说:“观众君子之文,信美矣;然古人有言,瑜不掩瑕,忠也。其有词或不安,将与众详之,若何?”(《大唐新语》卷十《厘革》第二十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李昂说,他这些天读了各位的一些诗歌、文章,他觉得都写得不错,水平还相当高。但是,古人说,瑜不掩瑕,文章写得再好,也还有可以提高、改进的地方,他觉得古人说得没错,考生的文章也应该还有不少需要进一步修改的地方。过几天,找个时间,各位把文章都拿过来,我们一起来交流一下,各位觉得可以吗?
听到这些话,李权马上意识到,李昂这么说,是有用意的,就是针对他的,李昂过几天肯定要通过评价他的文章,来贬低他、羞辱他,让所有的考生都知道他是一个不学无术,只会走后门、跑关系的小人,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提高他李昂自己的声望。
既然李权看穿了李昂的意图,他会怎么办呢?他也许在想:看李昂的架势,这次考试自己是肯定没有希望了,既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那就跟李昂撕破脸皮,拼了。这样,虽然自己肯定落榜了,但是多少还能为自己挽回点面子。
考生反击,考官完败
被李昂当众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以后,李权回到自己的住所以后,立即吩咐自己的书童找来李昂所有的作品,然后把他的每篇文章、每一首诗都认认真真地读了很多遍,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他当然不是欣赏李昂的作品,他是要挑他作品中的刺,发现他作品中存在的问题,希望当李昂可能羞辱自己的时候,能够有力地回击李昂。那么,李权找到李昂作品中的“刺”了吗?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李昂亲自主持这次作品交流会。果然不出李权所料,李昂当众说李权的文章文理不通、词句粗浅,这样的水平还想来考进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在场的考生也对李权指指点点,让他如芒在背,无地自容,大汗淋漓。李昂看到他这种狼狈的样子,非常开心,感觉这是李权公然违反自己禁令的应有下场,这样既达到了羞辱李权的目的,也震慑了其他考生。正当他准备宣布这次评论会结束的时候,李权站了出来,他要干什么呢?
他对李昂拱手作揖,然后用非常大的声音说:“李大人,非常感谢您的指点,我一定会按照您的指点,继续努力的,为以后再来参加科举考试做好准备。”他这么说,就是摆明了告诉李昂,我这次根本没有指望你会录取我,只能下次再来,既然你这么不给我面子,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来百般羞辱我,我也豁出去了,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李权接着说:“有句古话,我记得很明白:‘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正因为我写文章的水平很差,我自己有自知之明,确实需要学习,因此,我这些天一直在读主考官大人您的大作,也稍微有点心得,我今天想当着大家的面,也斗胆谈谈我读您的大作的一点心得,不知道大人您是不是同意呢?”
看到李权说话的这种表情,李昂很快就明白了:“今天李昂这小子是要跟我对着干了。他还嫩点儿,你也不想想,我考上状元都二十多年了,我考状元的时候,你还是个小毛孩呢!我倒要看看你能说什么!”
他用蔑视的眼光瞄了李权一眼,然后冷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很高兴你能发表高见,我洗耳恭听!”
“谢谢李大人。”李权走到李昂的前面,又对他作了一个揖说:“请问‘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是您的诗句吗?”
“是啊!是我写的啊。”李昂马上答话。
李权接着说:“我想请教您的是,这两句诗是不是出自一个典故呢?”
李昂说:“是用典啊,这有什么不妥吗?”他并不知道李权接下来要说什么。
李权说:“大家都知道,这个典故是说,上古时期,三皇五帝中的尧年龄大了,身体不行了,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去统治天下了,他想把自己的位子禅让给别人。尧通过全面、细致的考察,觉得许由这个人不错,不但道德修养非常高,而且治国理政的能力也非常强,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德才兼备,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接班人。于是,尧就想把他的位子禅让给许由。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看到有人把皇帝或者说部落联盟盟主的位子主动让给自己,会高兴得不得了,求之不得。但是,许由不是普通人,他是高人,让尧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是,他压根儿就不领情,不想接这个位子,压根儿就不想成为尧的接班人,他甚至都不想听到尧要禅让给自己的话,他觉得尧要把位子让给自己的话都弄脏了耳朵,就跑到渭水边去洗耳朵。这就是‘耳临清渭洗’的来历。您的诗句用的典故是这个意思吧,我没有说错吧。”
“当然没错,这个典故很平常,大家都知道啊,难道用这个典故有什么问题吗?”李昂都听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不知道李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权接着说:“我就想请教一下李大人您,当今天子正是年富力强,离年老体衰还有万万年吧。更重要的是,当今皇上既没有,也不会有要把皇位让位给您的念头吧。您写‘耳临清渭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您洗耳朵干什么呢?”
听到这些话之后,李昂脸色刷就变白了,浑身直冒冷汗,他惶恐万分!之前的那种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气势荡然无存,他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李权这句话对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震动呢?
因为,按照李权的说法,你李昂写“耳临清渭洗”的诗句,就意味着有篡夺皇位的野心。在封建社会,篡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但自己要被处以极刑,而且还要株连九族,李昂能不害怕吗?
实事求是地说,李权这样评价李昂的诗句,确实是牵强附会,甚至有栽赃陷害李昂的嫌疑,有点像清代搞文字狱,抓住文章中的某一句话,加以联想和附会,作为打击文人的罪证。面对李权的攻击报复,李昂毫无还手之力。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李昂只好把这件事的原委、来龙去脉都如实地向宰相报告,宰相下令把李权抓了起来。那么朝廷会怎么处理李权呢?
刑部审理以后认为,李权只是在言语上攻击了主考官,是对主考官的不尊重。但是,当时科举考试的相关规定并没有说这是犯罪,也不好怎么追究他的罪责,就把他无罪释放了。这就是中国科举上有名的“二李纷争”案的整个经过。
本来这只是主考官与考生互相冲突的普通事件,并没有产生太恶劣的影响,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但是,这件事对李昂的打击很大,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之前表示要禁止推荐、公正选才的那种壮志雄心丧失殆尽了,在接下来的考试中,只要有人推荐,他都接受,一点原则都没有了。
这次科举考试结束以后,唐玄宗组织有关大臣对这次事件进行了“会议”,这次的“会议”是集中讨论,他们讨论的结果是用吏部考功员外郎来主持科举考试,“位轻不足以临多士”(《唐摭言》卷一《进士归礼部》)。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们认为吏部考功员外郎这样一个从六品上的官员的品级太低了,就是一个处级干部,派这样级别的官员来主持全国性考试,很难掌控全局,也无法威慑考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认识,唐玄宗在开元二十四年三月下诏,决定将科举管理权限改由礼部侍郎负责,礼部侍郎是礼部的副部长,他的级别是正四品下,是一个副部级官员,他的地位、官职级别明显提高了。
值得注意的是,唐玄宗和大臣并没有讨论李昂到底有没有篡夺皇位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完全没有讨论呢?难道他们就完全认定了,这只是李权给他扣的帽子吗?唐玄宗对于李权提到李昂的问题完全没有考虑过吗?由于史料并没有相关记载,我们不能妄加揣测,只能存疑。但是,我个人认为,就算唐玄宗没有公开调查李昂,但内心肯定也会有小算盘,这个李昂居然敢写这样的诗句,真还要防着点他。
“二李纷争”案这样一个不大的科场案引发了一场重大的科举改革,从这一年开始,科举考试由吏部主管改为礼部,组织科举考试成为礼部的主要工作之一,此后一千多年间都没有改变,礼部主管科举也成为“永制”。应该说,这是“二李纷争”案在中国科举史上的影响的直接体现。
不仅如此,“二李纷争”案之所以会被引发,一个直接原因就是李昂反对推荐,试图以考试成绩作为录取与否的唯一标准。实质上,这是以考试否定推荐,将推荐制度排斥出选官制度,确立科举作为主要选官制度的一次尝试。尽管这次尝试以失败告终,但是随着科举考试地位的逐渐提高,科举将推荐排斥出选官制度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就是说,科举将考试成绩作为唯一录取标准是必然的结果。
到了北宋初期,也就是在这起纷争的二百多年之后。赵匡胤建立北宋,他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严厉禁止推荐,以切断考生与考官之间的私下交易,要求以考试成绩作为录取的唯一标准,用宋代大诗人陆游的话来说,就是“一切以程文为去留”(《老学庵笔记》卷五),这里所说的“程文”就是考场中所写的作文,也就是考试成绩。这种以考试成绩为录取的唯一标准,是科举制度向公正、公平发展的最重要表现,是科举制度能延续1300年的最大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