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爱情

除了这些肉体的痛苦，还存在着另一种精神的痛苦。韦格勒说他从没见过一个缺少对爱之热情的贝多芬。这些热情似乎永远非常纯洁，而且热情与快乐之间毫无关联。贝多芬多少有些清教徒的气质，他厌恶粗野的谈吐与思想，对于爱情的神圣毫不怀疑。据说他不能原谅莫扎特，因为莫扎特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写《唐璜》。

他的好友辛德勒确信：“他一生贞洁，从没有做过违背良心需要忏悔的事情。”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容易受到爱情的欺骗，成为爱情的牺牲品。他的确如此。他不断地钟情，如痴如醉，如癫如狂，不断梦想着幸福。然而很快爱情的梦想幻灭，随后是痛苦的煎熬。贝多芬丰富的灵感源自于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之中，直到华年已逝，他的激情渐退，在凄惨的隐忍中归于平静。

1801年时，他钟情于朱丽埃塔·居奇亚迪，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的《月光奏鸣曲》（1801年）正是他题赠爱人而令她流芳百世。他写信对韦格勒说：“现在我生活甜蜜，交际也多了一些……这全都归功于一位亲爱而有魅力的姑娘。她爱我，我也爱她。两年来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幸福。”

可是他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首先，这段爱情使他更加感到自己的残疾，而且由于经济窘迫使他无法迎娶心上人。其次，居奇亚迪风骚、稚气，而且自私，让贝多芬苦恼不已。1803年11月，她嫁给了加伦贝格伯爵。随后她还利用贝多芬以前对她的爱，要他帮助自己的丈夫。这样的爱情摧残人的心灵，对于饱受疾病折磨已经非常脆弱的贝多芬来说几乎把他推向了毁灭的边缘。只要读读当时他写给兄弟卡尔与约翰的遗嘱便可知道，上面写着“待我死后拆阅”。这是因爱之伤的撕心裂肺的呼声，是反抗的呐喊，我们不由为之动容。这几乎结束了他的生命，他靠着坚强的意志才阻止了死亡。

他治愈疾病最后的希望破灭了，“就连一向支撑着我的那卓绝的勇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噢，上帝，给我一次真正的欢乐吧！哪怕一天也好！我已经太久没有听到那悠远的欢乐之声了！噢，我的上帝，何时我才能与它再次相遇？……永远也不会？……不，这太残酷了！”

这是一种垂死的哀鸣。不过，贝多芬又活了25年。他那坚强的性格不可能向挫折屈服。“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的青春——是的，我感觉到了它——不过才刚刚开始。我每天都在接近隐约可见但又无法确定的目标……噢，如果我摆脱了这病魔，我将拥抱世界！永不停歇！而不幸的是，我不得不花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用在睡眠上。但愿我的病痛能减轻一半！……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我决不能屈服……啊，能够千百次地享受生活是多么美妙啊！”

爱情、痛苦、意志、颓丧和傲慢，都反映在1802年他所作的伟大作品之中：附有《葬礼进行曲》的《奏鸣曲》（作品第二十六号），称作《月光曲》的《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 《第二奏鸣曲》（作品第三十一号），题献给亚历山大大帝的提琴奏鸣曲（作品第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第四十七号），根据格莱尔的词编写的六支英勇悲壮的宗教曲（作品第四十八号）。1803年的《第二交响曲》更多地反映了他青年时的爱情。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那阴郁的念头一扫而光，生命的沸腾掀起了乐曲的终篇。贝多芬渴望幸福，他不愿相信自己的人生悲剧是无可救药的；他渴望治愈疾患，渴求爱情，他充满着希望。

在好几部作品中，人们被进行曲中强烈和紧凑的战斗节奏所震撼。这在《第二交响曲》的快板和终曲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尤其是在献给亚历山大大帝的奏鸣曲的第一章中更加突出。这种音乐所特有的英雄气概，使人联想到造就它的革命年代。

大革命正在抵达维也纳。贝多芬为此激动不已。他把所有的同情都倾注给了革命。晚年时最了解他的朋友辛德勒说：“他支持共和思想，支持无限自由和民族独立……他希望人民齐心协力共同创建一个共和政府……他希望在法国举行全民选举，希望拿破仑·波拿巴能够实现这个梦想，创造人类幸福。”他如同革命的古罗马人，接受普鲁塔克思想的影响，梦想着胜利之神——拿破仑·波拿巴——建立一个伟大的共和国家。由此激情熏陶，他接连写出了《英雄交响曲：波拿巴》（1804年）和《第五交响曲》（1805年）的终曲。一系列大事件冲击着这颗伟大而孤独的心灵之中，贝多芬带着一颗崇敬的心去迎接革命。他的面容之中显现着这些史诗般战争的光辉色彩。在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到处都有这些大事件的影子：在《科里奥兰序曲》（1807年）中，在《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中，在《热情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1804年）中，在《埃格蒙特序曲》中，甚至在《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七十三号，1809年）中，谱曲技巧的展示都是如此壮烈，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

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贝多芬在谱写《葬礼曲》（作品第二十六号）时，英雄的将军霍赫即将战死在莱茵河畔，其纪念碑矗立在科布伦兹和波恩之间的一座小山丘上。贝多芬在维也纳也目睹了两次革命的胜利。攻占巴士底狱的于兰将军就住在贝多芬的朋友和保护人洛布科维兹的家里，贝多芬把他的《英雄交响曲》和《第五交响曲》题献给了这位英雄。1809年5月10日，拿破仑派军驻守在舍恩布伦。不久之后，贝多芬开始仇恨法国的征服者们。但他如法国人一样的史诗般的狂热没有丝毫减弱，如果你不能感同身受地理解这份狂热，你就无法完全知悉他在音乐中对革命与胜利的颂扬。

贝多芬突然中断了《第五交响曲》的创作，受灵感的驱动，他摒弃习惯手法迅速落笔写就了《第四交响曲》。幸福显现在他的面前。1806年5月，他与泰蕾兹·德·布伦威克订婚。贝多芬是布伦威克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的朋友。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跟随贝多芬学习钢琴时就已经爱上了他。在泰蕾兹·德·布伦威克的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出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她说道：“一个周日的夜晚，晚餐后，在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他先是用手轻轻抚摸了一遍琴键。弗朗索瓦和我都知道他的这一习惯。然后，他在低音部敲了几个和音；接着，他带着一种神秘而又庄重的神情，缓缓地弹奏了一曲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作品：‘如果你把心献给我，先悄悄传递；我俩心有灵犀，请不要让他人知晓。' ”

她接着说：“我母亲和教士都已入睡，哥哥凝神远望，而我被他的歌声和目光征服，感到生活无比甜蜜。第二天早上，我们在花园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部歌剧。而我心中已有了主角，无论我在何处，她始终在我的心中，好像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从来没有过如此灵感，一切都那么美好、光明和纯洁。以前，我就像童话里的那个孩子，只顾埋头捡石头，从来不看路边盛开的鲜花……’那是1806年5月，征得我亲爱的哥哥弗朗索瓦的同意后，我们订婚了。”

在这一年写成的《第四交响曲》正如贝多芬口中的那一朵纯净的鲜花，蕴藏着芬芳，为他带来一生之中少有的安宁与平静。人们会发现，这一时期，贝多芬正努力将自己的天赋与一般大众的爱好之物协调。此时的爱情对他的行为和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赛弗里德和格里尔巴泽评论说，他心情大好，穿着讲究，兴致高昂，风趣幽默，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也能包容他讨厌的人。他的这种表现迷惑了别人，以致周围的人竟然没有发现他的耳病。他们都说他身体健康，只是有点近视罢了。当时梅勒为他画的一幅肖像，同样带着一种浪漫高雅、又不失傲慢的神态。贝多芬希望博得心上人的欢心，而且成功了。狮子在恋爱，它藏起了自己的爪子。但是，人们在他的眼睛里，甚至在《第四交响曲》的春风化雨之中，仍然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力量，那是任性的脾气，那是情人间愠怒的俏皮话。

这种深邃的平静一直持续到1810年。虽然并不长久，但却使贝多芬学会了控制自己，他的才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古典悲剧《第五交响曲》, 《田园交响曲》（1808年），以及发表于1807年，题献给泰蕾兹的哥哥弗朗索瓦的《热情奏鸣曲》，他受到莎士比亚《暴风雨》的启示写成了这部作品，并且它是他的奏鸣曲中最强劲有力的一部奏鸣曲。此外，他还把与《热情奏鸣曲》一样表达他挚爱之情，充满了梦幻和憧憬的《奏鸣曲》（作品第七十八号，1809年）题献给了泰蕾兹，信的封面上写着“致永远的爱人”，然后他告诉爱人：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中装满了千言万语要对你倾诉……啊，无论我在哪里，你都与我同在，当我想到你可能在周日之前无法知道我的消息时，我哭了。我爱你，如同你爱我一样，但更加炽烈……啊，上帝！如果没有你，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如此之近，又那么遥远……我的心在向你靠近，我永远的真爱。那心魄时而快乐，时而忧郁，他在向命运询问，它是否愿意接受我们。我只能和你一起活着，否则我就会死去……没有其他女人可以进入我的心。不会！绝不会！啊，上帝！为什么相爱的人要分离？可是，我现在如此惆怅。你的爱使我成为最幸福又最不幸的男人……平静，平静下来。爱我！今天，昨天，多么强烈的渴望，为你洒下多少热泪！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再见！啊，继续爱我吧，永远也不要误解你亲爱的人的心！永远忠于你！永远忠于我！永远忠于我们！”

然而，这段爱情还是以婚约的解除而告终。是什么原因阻挠了这两个相爱的人一起走向幸福？也许是贝多芬没有财产，二人门不当户不对；也许是对于对方要求他长期等待，让他保持爱情的秘密，贝多芬感到羞辱因而奋起反抗；也许他简单粗暴、愤世嫉俗的性格和身染多病让心爱的女人感到痛苦，而他对此也感到绝望。但是，双方似乎谁也没有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861年），泰蕾兹·德·布伦威克还在爱着贝多芬。

1816年，贝多芬说：“每当我想起她时，我的心仍会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剧烈地跳个不停。”同年，他写下了六支乐曲，名为《献给遥远的爱人》（作品第九十八号），其中音律生动感人，感情真切深刻。他在笔记中写道：“一见到这个可爱的人儿，我就不禁心潮澎湃，然而此刻她并不在这儿，不在我的身边！”泰蕾兹曾把自己的肖像送给贝多芬，并题词：“献给旷世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泰·布赠。”在贝多芬的晚年，一位朋友曾看见他孤独地抱着这幅肖像痛哭流涕，并如同往常一样大声说着：“你是一个天使，那么美丽，那么伟大！”朋友离开了一会儿返回后，看见他坐在钢琴前，便对他说道：“你今天真是和颜悦色啊！”贝多芬回答道：“那是因为我的天使来看望过我了。”伤害如此之深，以致他对自己说道：“可怜的贝多芬，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幸福了。只有在理想的境界中，你才会找到朋友。”

他在笔记中又写道：“屈服，毫无保留地向你的命运屈服。你不再为自己，只为他人而存在；对你来说，只有在艺术中你才能得到幸福。啊，上帝，赐予我力量吧，让我战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