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825年(4)
1825年3月24日星期四
在歌德家里吃饭。剧院的损失几乎成了谈话的唯一内容。歌德的儿媳和乌尔里克小姐回忆起她们在那座老房子(指魏玛剧院)里度过的那些幸福时刻。她们从废墟里找到了一些被她们认为是无价之宝的圣人遗物。可是最后表明,这些所谓的圣人遗物不过是几块石头和一张裱糊布的烧焦的残片。不过这些残片据说是从它们原先所在的地方——剧院二楼楼座上掉下来的。
歌德说:“当前,主要的事情是大家应该迅速地镇静下来,尽快地重新适应环境。我打算在下个礼拜重新让演员们演出,地点在亲王府或市政厅的大厅里。这事要抓紧去办,否则观众为了打发他们冗长乏味的夜晚,就会去寻找其他的财源。”
我提醒歌德注意:“可是舞台布景压根儿没有抢救出来!”
歌德回答说:“不需要很多的布景,也不需要大件的布景。也完全没有必要用整块的布景,更没有必要用整块大的布景。关键是要选用一些地点无须作大的更换的剧本,例如独幕喜剧、独幕闹剧或小歌剧。此外,来点咏叹调、二重唱或某部受欢迎的歌剧的终场。有了这些节目,观众大体上就会满意了。4月份还可以凑合着过去,到了5月份,你们就会看到森林的歌唱家们(即鸟儿们)了。”
歌德继续说:“在夏季里,你们将会看到一座新的剧院拔地而起。这场火灾我觉得很奇怪。我只想向你们透露,去冬的那些漫长的夜晚,我是和公路局局长柯德莱一起度过的,我们设计了一座与魏玛相称的又新又漂亮的剧院的草图。在此之前,我们让德国的几家最优秀的剧院给我们寄来了平面图和截面图。我们从中选出了最好的,舍弃了我们认为是有欠缺的。在此基础上,我们设计出了一张颇有价值的草图。一旦大公爵批准了我们的方案,便可动工兴建。说来很奇怪,这场灾难似乎发现我们为建造新的剧院作好了充分的准备,这并不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们非常高兴地听到歌德的这一消息。
歌德接着说:“在那座老剧院里,楼座是供贵族们使用的,顶层楼座是供佣工和年轻的手工业者使用的。可是大批的富有而有教养的中等阶层的观众则境况不好,因为如果在上演某些剧本时正厅的中间和后排座位被大学生们占用,他们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正厅的中间和后排座位后面的那几间面积不大的包厢,以及正厅前排座位的那几排长凳,显然不够。现在我们把剧院加以改进。我们在正厅的中间和后排座位四周加建了一排排的厢座,并在楼座和顶层楼座之间加建了一排二级厢座。这样,无须特别把剧院扩大,就可以获得很多的座位。”
我们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并且称赞歌德诚心诚意关心剧院和观众。
为了对这漂亮的未来剧院稍尽绵薄,我在饭后和我的朋友罗伯特·杜兰前往魏玛北部,在那里的一家小酒店里要了一杯咖啡,开始根据梅塔斯塔齐奥[117]的歌剧《伊西皮勒》写一部歌剧剧本。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首先写出喜剧说明书,让魏玛剧院的最受欢迎的男女歌唱家们担任这出喜剧的角色。这件事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快乐。我们仿佛又坐在乐池的前面。接着我们真的非常认真地工作起来,并且完成了第一幕的一大部分。
1825年3月27日星期日
我和一些客人在歌德家里吃饭。他把新剧院的草图拿给我们看。
这个草图和几天前他跟我们谈过的一样,无论内部还是外部都说明这会是一座很漂亮的剧院。
有人指出,这样一座漂亮的剧院不仅要求漂亮的舞台布景,而且要求在服装方面比以往更好。也有人认为,人员也日渐不够了,在正剧和歌剧两方面都要配备一些优秀的青年演员。可是人们同时也指出,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一大笔经费,而这是原先的财力所办不到的。
歌德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人们会在爱惜钱财的借口下聘请一些花钱不多的人。但是人们并没有想到,靠这样一些措施是无助于改善经济情况的。对经济情况最有害的办法莫过于在这样一些重要的事情上想节省。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每晚都满座。要达到这个目标,有一个年轻的男歌手、一个年轻的女歌手、一个能干的男主角和一个能干的、色艺俱佳的、年轻的女主角,就可以做出很多的贡献。是啊,如果我仍然当最高领导,我还要进一步采取改善经济状况的办法,你们应该知道,我会弄到必要的资金的。”
我们问歌德,他打算采取什么样的办法。
歌德回答说:“我想采取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就是在星期天也演戏。这样每年至少能增加四十个晚场的收入。如果财库每年不获得一万到一万五千塔勒[118],那情况想必就严重了。”
我们觉得这条出路切实可行,还提到庞大的劳动阶级在工作日通常忙到很晚,星期天是唯一的休息日。在这天晚上,他们会觉得与其到一个乡村小酒店里跳舞、喝啤酒,倒不如到剧院里去享受较高尚的乐趣。我们也认为,佃农和地主,以及附近小市镇的官员和殷实的居民,也会觉得星期天是个到魏玛剧院看戏的理想的日子。此外,到目前为止,对于既不进宫廷,又不是幸福家庭或上层社团的成员的人们来说,星期天在魏玛一向是个最沉闷无聊的日子,因为单个的人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可是人们总是要求星期天夜晚有地方可去,以便开开心和忘掉一周来的烦恼。
星期天也让演戏,这在德国其他的城市里已是平常的事情,所以歌德的想法得到完全赞成,大家都认为这是个好办法。只是人们有些怀疑:魏玛宫廷是否批准?
歌德回答说:“魏玛宫廷太好了和太明智了,所以不会阻止造福于城市和剧院的措施,而且这是一个重要的机构。魏玛宫廷肯定乐意做出一点小牺牲,把星期天的例行晚会移到另一天去。万一魏玛宫廷不接受我们的这一要求,我们照样能够找到足够的为宫廷所不爱看而广大人民却觉得完全适合他们口味的剧本,这样就会很如意地充实财库。”
接着,话题转到演员,大家对演员力量的使用和滥用谈得很多。
歌德说:“我在自己长期的实践过程中发现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决不排练一部正剧或歌剧,除非有几分把握预料它连演几年都大获成功。没有人能充分考虑到排练一部五幕正剧乃至一部五幕歌剧要费多大力量。是啊,亲爱的朋友们,一个歌手需要下很多的功夫,才能完全掌握他在各景各幕所扮演的角色,至于要把合唱弄得像样,那就要下更多的功夫了。
“人们往往轻率地下令排练一部歌剧,而对这部歌剧能否获得成功根本一无所知,他们只是从很不可靠的报纸消息中听说过这部歌剧。
我每逢听到这种情况,就不寒而栗。我们德国现在已有完全过得去的邮车,甚至开始有了快驿车。我主张在听到有一部歌剧在外地上演过而且博得赞赏时,就派一位导演或剧院中其他可靠成员到现场观摩表演,以便弄清楚这部受到赞扬的新歌剧是否真好或适用,我们的力量是否能够演出它。这样一种旅行所需的费用比起通过现场观摩所获得的巨大好处和所避免的后果严重的错误来,是微不足道的。
“还有一点,一部好剧本或好歌剧,一经排练之后,就要有短期间歇地一直演下去,只要它还在吸引观众,得到满座。这个办法也适用于一部老剧本或老歌剧。它们也许多年不上演了,现在拿来上演,同样需要重新排练,才演得成功。这种演出也要有短期间歇地重复下去,只要观众对它还感兴趣。人们总是热衷于看到新的东西,对一部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排练出来的好剧本只愿看一次,至多是看两次,或是让前后两次上演之间的间歇拖到六周或八周之久,中间就有必要重新排练。这种情况不仅是剧院的真正的不幸,而且是对参演人员的力量的一种不可宽恕的滥用。”
歌德好像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要,对它非常关心,所以谈到这件事情时热情洋溢,不像他平时那样恬静。
他接着说:“在意大利,人们每晚都上演同一部歌剧,达到四周或六周之久,而意大利伟大的儿女们决不要求更换。有教养的巴黎人常看法国大诗人们的古典剧,以至能背诵剧文,用经过训练的耳朵去听出每个字音的轻重之分。在魏玛这里,人们也许为了向我表示敬意,上演了我的《伊菲格尼亚》和《塔索》,可是能演几次呢?每三至四年几乎才演上一次。观众觉得这些剧本乏味。这是很可理解的。演员们没有表演这些剧本的训练,观众也没有听这些剧本的训练。假如演员们通过较经常的重演,深入体会到所演角色的精神,他们的表演就有了生命,仿佛这生命不是通过死记硬背得来,而是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那么,观众就不会仍然不感兴趣,不受感动了。
“的确,我曾一度有过这样的幻想:培育出一种德国戏剧。是呀,我有过幻想,幻想我自己在这方面能有所贡献,能为这座大厦砌几块奠基石。我在写《伊菲格尼亚》和《塔索》的时候,就怀着孩子气的希望,希望它们能成为这种奠基石。但是没有引起感动或激动,一切仍和从前一样。倘若我有了成效,博得了赞赏,我会给你们写出成打的像《伊菲格尼亚》和《塔索》那样的剧本。我不缺创作题材。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的,缺少的是能够把这类剧本演得有精神、有生气的演员,缺少的是能够带着情感聆听和接受这类剧本的观众。”
1825年3月30日星期三
晚上在歌德家里参加茶会。到会的除了在魏玛的那几个英国人以外,我还发现一个年轻的英国人。我还有幸看到伯爵夫人朱丽叶·封·恩格罗佛斯坦因,并同她进行了各种愉快的交谈。
1825年4月6日星期三
人们听从了歌德的忠告,今晚在市政厅的大厅里首次演出了一些短小的节目和文艺作品的片段。之所以演出这些短小的节目,是因为演出地点狭窄和缺乏舞台布景的缘故。小歌剧《家仆》和其他的正剧片段一样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然后是爱伯万英的歌剧《封·格莱辛伯爵》[119]中的一首受欢迎的四重唱,它的演唱同样博得观众的热烈喝彩。我们的首席男高音歌手莫尔特克先生[120]接着唱了一首选自《魔笛》的常被人唱的歌曲。休息之后,演员们雄赳赳地上场,表演了莫扎特的歌剧《唐璜》的第一幕的著名的终场。就这样,今晚在市政厅大厅里的演出,不仅壮观,而且隆重,给观众们留下难忘的印象。
1825年4月10日星期日
在歌德家里吃饭。他说:“我要向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大公爵已经批准我们为新剧院设计的草图了,剧院的奠基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高兴。
歌德接着说:“我们不得不和各种阻力进行斗争,但是我们终究成功地实现了我们的建议。在这方面,我们得非常感谢枢密顾问斯魏策先生。正像我们对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同心同德地坚定地站在我们一边。这份草案是大公爵亲手签署的,所以用不着进一步更动了。因此你们尽情地高兴吧,因为你们将有一座非常好的剧院。”
1825年4月14日星期四
今晚在歌德家。因为我们将要讨论剧院和剧院管理,所以我就问歌德根据哪些原则去挑选一个新演员。
歌德回答说:“这也很难说,我进行挑选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如果新演员原先已有好声望,我就让他表演,看他能否与其他演员合拍,他的表演作风是否扰乱整体,看他能否填补我们这里的一个空白。
但是,如果他是一个以前从未上过台的年轻人,那么我首先要看一看他的性格,看他有没有叫人喜欢的或吸引人的地方,特别看他有没有控制自己的能力,因为一个演员如果没有自制力,在旁人面前不能显示出自己做得恰到好处,一般说来,就是个庸才。他的职业要求他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在旁人的面具下研究问题和生活!
“如果他的外貌和举止使我中意,我就让他朗读,以便了解他的发音器官的强度和音域,以及他在心灵方面的能力。我让他读一位大诗人的雄伟章节,以便了解他能否感觉到真正伟大的东西而且把它表达出来;再让他读些热情奔放和粗犷的东西,以测验他的气力。然后我让他读些明白易懂的、风趣的、讽刺性的和俏皮的东西,看他如何处理这类东西,是否有足够的精神自由来运用自如。接着我让他读一些描写一位伤心人的痛苦和一个伟大心灵的悲伤的章节,以便了解他是否具有表达激情的能力。
“如果他在上述这几个方面都符合我所提出的要求,我就有理由希望把他培育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演员。如果他在某些方面显然比另一些方面强,我就会注意他的特长所在。我因此也认识到他的弱点所在,并努力在这方面加强对他的训练,把他培养成材。我如果发现他发音有方言或所谓的乡土气的毛病,就坚决要求他抛弃方言和土话,建议他多和没有这种毛病的剧院同事交朋友,进行一些友好的练习。
我还要问他会不会舞蹈和击剑,如果不会,我就把他交给舞蹈师和击剑师去培训一段时间。
“如果他达到了可以登台的程度,我首先让他表演和他的个性相宜的角色,我暂时不要求别的,只要求他表演自己。如果我觉得他的表演有点太激昂,我就叫他演缺乏热情的人物,反之,如果我觉得他的表演太漫不经心和太懒散,我就叫他演有火气的和动作迅速的人物。这样他就学会抛开他自己,进入另外一种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