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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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达达尼安与波尔托斯重逢后,发现财富并未带来幸福

达达尼安迈进铁栅栏门,到了古堡面前。他一跳下马,就见一个大高个儿出现在台阶上。在这里我们要为达达尼安说句公道话,他虽然怀着私心而来,但看到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和那张孔武雄威的脸,就想起过去那个英勇正直的人,禁不住怦然心跳。

他向波尔托斯奔去,扑进他怀里。所有仆人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围成一圈,以卑贱者的好奇心望着他们。站在前排的木斯克东,一个劲儿揉眼睛。这可怜的小伙子打认出达达尼安和卜朗舍之后,一直是热泪盈眶。

波尔托斯搂住他的朋友。

“啊!多么高兴再见到你,亲爱的达达尼安,”他用已经从男中音变成了男低音的声音嚷道,“你,你还没有忘记我?”

“忘记你!啊!亲爱的杜·瓦隆,难道能够忘记青年时代的美好时光,忘记赤胆忠心的朋友,忘记过去的患难与共吗?这样说吧,这一次再见到你,那过去的友情点点滴滴全浮现在我脑海里。”

“是啊,是啊!”波尔托斯说,一面试图把他的小胡子卷得漂亮一些,在孤独中他不再这样卷了,“年轻的时候,我们干了不少鲁莽的事,我们整得那个可怜的红衣主教狼狈不堪。”

他叹口气,达达尼安看看他。

“不管怎样,”波尔托斯用没精打采的语气说,“欢迎你到来,亲爱的朋友。你将帮助我重新找回我的快乐;明天我们去我那风光无限的旷野上猎野兔,或去我那美丽茂密的森林里猎松鼠。我有四条猎兔狗,被公认是全省最敏捷的,还有一群猎犬,在方圆二十法里之内无可匹敌。”

波尔托斯叹了第二口气。

“哦,哦,”达达尼安嘀咕道,“这哥儿们是不是不像看上去那样快活?”

然后他高声说:

“不过,你首先把我介绍给杜·瓦隆夫人吧,记得你给我写过一封殷勤的邀请信,承蒙贵夫人还在信的下方加了几句话。”

波尔托斯叹了第三口气。

“我两年前失去了杜·瓦隆夫人,”他说道,“你看得出我至今仍十分悲伤。正是这个缘故,我离开了科尔贝附近的杜·瓦隆城堡,住到了我的布拉西欧领地上。这个变化导致我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块领地。可怜的杜·瓦隆夫人,”波尔托斯继续说着,哭丧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她不是一个性格很坚定的女人,但最终习惯了我的生活方式,接受了我一些小小的愿望。”

“因此,你有钱了,也自由了?”达达尼安问。

“唉!”波尔托斯回答,“我是个鳏夫,有四万利弗尔年金。咱去吃午饭好吗?”

“很好,”达达尼安答道,“这上午的空气令我胃口大开。”

“是的,”波尔托斯说,“我这里空气非常好。”

他们进入城堡。整座城堡从上到下全是涂金的,柱顶盘上楣是涂金的,线角是涂金的,安乐椅的木头扶手也是涂金的。

满满一桌酒菜等在那儿。

“你看吧,”波尔托斯说,“这是我的家常饭菜。”

“天哪!”达达尼安说,“我恭贺你啦,国王也没有这样的家常饭菜。”

“是的,”波尔托斯说,“听说马萨林先生让他吃得很糟。尝尝这盘羊排吧,亲爱的达达尼安,这是我自家的羊的排骨。”

“你家的羊肉好嫩,”达达尼安说,“又该祝贺你。”

“是的,这羊是在我家肥美的草地上放养的。”

“给我再来点。”

“不,你还是尝尝这野兔肉吧,这是我昨天在我家的一片养兔林里射杀的。”

“天哪!这味道好鲜美!”达达尼安说,“啊,你的野兔难道都是吃欧百里香长大的吗?”

“我这酒你觉得怎么样?”波尔托斯问,“香味醇厚,是不是?”

“的确酒味醇美。”

“这可是本领地产的酒。”

“真的?”

“真的,产自我那座山南面那个小山坡,每年可产二十桶。”

“那足足需要一季收下的葡萄啊。”

波尔托斯叹了第五口气。达达尼安数着波尔托斯叹气的次数。

“嗯,怎么啦?”达达尼安问道,他好奇地想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亲爱的朋友,好像有什么事情弄得你不开心。莫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吗?……是不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好得很,亲爱的,比任何时候都好,我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那么,是家庭的烦恼……”

“家庭的!幸好在这世界上我是孤身一人。”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唉声叹气呢?”

“亲爱的,”波尔托斯回答,“在你面前我就坦率地说吧:我不幸福。”

“你不幸福,波尔托斯?你拥有一座城堡,多个牧场,好几座山,好几片森林,你有四万利弗尔年金,到头来你还不幸福?”

“亲爱的,我拥有这一切,的确。可是,我是孤单一人生活在这一切中间。”

“哦!我明白了,你周围都是乡巴佬,你看一眼他们都觉得有失身份。”

波尔托斯的脸微微有点发白,他端起一大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不是这样,”他说,“相反,你想吧,他们都是乡绅,每个人都有个什么爵位的,而且声称可以追溯到法拉蒙、查理曼或者至少到休·卡佩法拉蒙是传说中法兰克人的首领;查理曼即查理曼大帝(742—814);休·卡佩(约941—996),建立卡佩王朝的法国国王。开始的时候。我初来乍到,不得不主动去找他们,我也这样做了。可是,亲爱的你知道,杜·瓦隆夫人……”

说到这里,波尔托斯似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接着说道:

“杜·瓦隆夫人的贵族身份可疑,她头婚(我想,达达尼安,这对你不算什么新鲜事)嫁给了一个诉讼代理人。他们那些乡绅厌恶这件事,说令人恶心。你知道,这个说法足以让三万人被杀。我杀了两个。这倒是让其他人不敢作声了,但并没有使我成为他们的朋友。因此我没有社交圈子,形单影只地生活着,感到无聊、烦闷。”

达达尼安笑了笑,他看到了对方的弱点,准备出击了。他说:

“可是归根到底,你的事情取决于你自己,你妻子拖累不了你。”“是的,可是你知道,我不是世袭贵族,像做了老爷就满足的库西家族,做了公爵还不知足的罗昂家族那样。所有这些人全都不是子爵就是伯爵,他们在教堂里,在仪式上,在所有场合,总是高我一等,致使我没有任何发言权。唉!哪怕我只是……”

“是个男爵?是不是?”达达尼安代朋友把话说完。

“啊!”波尔托斯感叹道,面容舒展开了,“啊!哪怕我只是个男爵!”

“好!”达达尼安想,“在这里我会成功。”

然后他高声说:

“好啊!亲爱的朋友,你希望得到的这爵位,我今天给你带来啦。”

波尔托斯跳起来,跳得整个餐厅都震动了,两三个酒瓶子失去平衡,滚到地上摔碎了。听到响声,木斯克东跑了来,远远看到卜朗舍嘴里塞满食物,手里捏着餐巾愣在那里。

“大人叫我吗?”木斯克东问道。

波尔托斯用手指一指,叫木斯克东捡走酒瓶碎片。

“我很高兴看到,”达达尼安说,“这个好小伙子一直跟着你。”

“他是我的管家。”波尔托斯说。

然后他提高嗓门说道:

“这家伙做事还算踏实,这看得出来。但是,”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他依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

“嗯,这家伙叫他大人。”达达尼安想。

“出去吧,穆斯东。”波尔托斯说道。

“你叫他穆斯东?哦,对!是省略,木斯克东叫起来太长了。”

“是的,”波尔托斯答道,“而且这么叫法远远地听起来像个中士。嗯,这家伙刚才进来时,我们正在谈我们的事情。”

“是这样。”达达尼安说,“咱们的谈话往后推一推吧,你手下的人可能会怀疑什么事情,这个地方也许有密探。你估计得到,波尔托斯,我们要谈到一些重要的事情。”

“咳!”波尔托斯说,“好吧!为了助消化,到我的大花园里溜达去吧。”

“很好。”

两个人都吃得挺饱,便开始绕着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兜起圈子来。栗树和椴树荫蔽的几条林荫道围绕着至少三十阿尔邦阿尔邦:旧时土地面积单位,1阿尔邦相当于20至50公亩。土地;每条林荫道尽头呈梅花状排列的矮树丛和灌木丛间,可以看到一些兔子跑来跑去消失在成堆的橡栗之中,或者在高高的野草里嬉戏。

“说实在的,”达达尼安说,“这个大花园与其余部分整个儿很相配。如果你鱼塘里的鱼和养兔林里的兔一样多,亲爱的波尔托斯,你就是一个幸福的人啦,只要你保持一点打猎和钓鱼的爱好。”

“朋友,”波尔托斯说,“我把钓鱼让给了木斯克东,这是黎民百姓的乐趣。我嘛,有时打打猎,就是当我感到无聊的时候,我在这些大理石凳子中找一条坐下,叫人把我的猎枪拿来,把我最喜爱的猎犬格勒迪内牵来,我就射杀兔子。”

“这挺开心啊!”达达尼安说。

“是的,”波尔托斯又叹口气说,“是挺开心。”

达达尼安再也不数他叹气的次数了。

“随后,”波尔托斯补充道,“格勒迪内去找打死的兔子,并且自己把它们送给厨师。它就是训练出来干这个的。”

“啊!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猎犬!”达达尼安说。

“行啦,”波尔托斯又说,“咱们别谈格勒迪内了吧!你如果想要,我把它送给你,因为我开始烦它了。咱们还是回过头来谈我们的事情吧。”

“很好,”达达尼安说,“只不过我要事先告诉你,你必须改变生活方式,免得到时候你说我把你当成背信弃义的人对待。”

“为什么这样说?”

“重着戎装,重佩利剑,出生入死,让身上的肉掉一点在征途上,总之你知道,就是恢复以前的生活方式。”

“啊,见鬼!”波尔托斯说。

“是呀,我明白,亲爱的朋友,你养尊处优变娇气啦,肚子发福了,手腕子也没有那么柔韧了;从前红衣主教的那些卫兵可领教够了你的手腕子的强劲。”

“嗯!手腕子还是很有劲的,我向你保证。”波尔托斯说着伸出一只像羊肩般粗壮的手。

“太好了。”

“那么,我们是要去打仗吗?”

“嗯,天哪!是这么回事!”

“跟谁打?”

“你注意到政治形势的发展吗,朋友?”

“我吗?丝毫没有注意。”

“那么你是拥护马萨林,还是拥护亲王们?”

“我,我谁也不拥护。”

“也就是说,你是拥护我们的。太好啦,波尔托斯。要成事,就得有这种立场。那么,亲爱的,我告诉你吧,我是红衣主教派来的。”

这句话对波尔托斯产生了影响,就像还在一六四〇年,提到那位真正的红衣主教时一样。

“噢!噢!”他说道,“红衣主教阁下要我干什么?”

“红衣主教阁下要你为他效劳。”

“是谁向他提起我的?”

“罗什福尔。还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当时这个人给我们惹了那么多麻烦,害得我们在路上苦苦奔波;也是这个人先后挨了你三剑,而且都是活该挨的。”

“可是你知道吗,他成了我们的朋友!”达达尼安问道。

“不,这我不知道。哦!他倒不记恨!”

“你错了,波尔托斯,”达达尼安说,“是我不记恨。”

波尔托斯还是不很明白。不过,达达尼安还记得,谅解不是他的长处。

“你说是罗什福尔伯爵向红衣主教提到我?”波尔托斯又问道。

“是的,还有王太后。”

“怎么,王太后?”

“为了获得他的信任,王太后甚至把我卖给了埃塞尔先生的那枚钻戒,这你是知道的,交给了他;而让我莫名其妙的是,那枚钻戒怎么竟归他所有了。”

“不过我倒觉得,”波尔托斯凭朴实的道理说道,“王太后应该把它交给你才对。”

“我也这样认为,”达达尼安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国王们和王后们有时候就是乖戾任性。归根到底,财富和荣誉都掌握在他们手里,金钱和爵位也是由他们赏赐,所以大家都效忠于他们。”

“对,大家都效忠于他们!”波尔托斯说,“那么,你现在效忠于他们吗?”

“效忠于国王、王太后和红衣主教,而且我也保证你会效忠的。”

“你说你讲了我具备的某些条件?”

“优越的条件,亲爱的,优越的条件!首先你有钱,不是吗?四万法郎年金,这是你告诉我的。”

波尔托斯起了疑心。

“唉!朋友,”他对达达尼安说,“我从来没有太多钱。杜·瓦隆夫人留下的遗产是一笔糊涂账;我呢也不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因此过一天算一天。”

“他担心我是来向他借钱的。”达达尼安想。“啊!朋友,”他大声说,“你手头拮据才好呢!”

“怎么说才好呢?”

“是呀,因为咱们要什么红衣主教都会给的,包括土地、金钱和爵位。”

“啊!啊!啊!”波尔托斯听到最后两个字,眼睛都睁圆了。

“在前红衣主教手下,”达达尼安继续说,“我们没有趁机发财,然而那次是我们时运不济。我现在说这话倒不是考虑到你,你有四万利弗尔年金,在我看来,你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波尔托斯叹口气。

“不过,”达达尼安接着说,“尽管你有四万利弗尔年金,甚至也许可以说,正因为你有四万利弗尔年金,你豪华的马车上如果增添一个小小的王冠纹饰,我觉得是大有好处的,嗯,嗯!”

“是啊!”波尔托斯说。

“那么,亲爱的,把这个王冠纹饰赢到吧,它就在你的剑尖上。我们不会自己害自己。你的目标是一个爵位,我的目标是金钱。我要挣到足够的钱,来重振达达尼安家族。我的祖先被十字军东征搞得一贫如洗,从那时起,达达尼安家园就成了废墟。只要在那附近置上三十来阿尔邦土地,就足够了。我就告老还乡,平平静静地死在那里。”

“我呢,”波尔托斯说,“我想成为男爵。”

“你肯定会成为男爵。”

“你没有想到我们的其他朋友?”波尔托斯问道。

“想到啦,我见过阿拉密斯了。”

“他的愿望是什么?想成为主教?”

“阿拉密斯吗,”达达尼安不想让波尔托斯失望,说道,“阿拉密斯吗,你想象得到,亲爱的,他成了教士、耶稣会修士,活得像一头熊,放弃了一切,一心想拯救自己的灵魂。我的建议没能使他下定决心。”

“不妙!”波尔托斯说,“他是有头脑的。还有,阿多斯呢?”

“我还没见到他,不过离开你之后我就会去看他。你知道我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他?”

“在布洛瓦附近。他在那里继承了一小块领地,但我不知道是继承什么亲属的。”

“那块领地叫什么名字?”

“布拉热洛纳。知道吗,亲爱的,阿多斯像皇帝一样高贵呢,他所继承的是一块伯爵领地!他拿这块伯爵领地怎么办呢?是叫拉费尔伯爵领地,还是叫布拉热洛纳伯爵领地?”

“除此之外,他又没有儿女。”达达尼安说。

“嗯!”波尔托斯道,“我听说他收养了一个外貌像他的年轻人。”“阿多斯,我们的阿多斯像西庇阿西庇阿:历史上有大小两个西庇阿,均为古罗马统帅。一样道德高尚。你再见到过他吗?”

“没有。”

“那么,我明天就把你的消息带给他。你我之间说说,他那样嗜酒如命,我担心他老了,衰弱了。”

“是的,”波尔托斯说,“的确是这样,他酒喝得很多。”

“再说,他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大的。”达达尼安说。

“只大几岁。”波尔托斯说,“不过,他那副严肃的样子使他很显老。”

“是的,的确是这样。因此,如果有阿多斯呢,那再好不过了;如果我们没有阿多斯呢,那么也没关系。你我两个人足足抵得上十二个人。”

“是的,”波尔托斯想起自己过去的功绩,微微一笑说,“但是我们四个人就抵得上三十六个。尤其照你的说法,这次任务很艰巨。”

“对新手来讲很艰巨,对我来讲不见得。”

“要很长时间吗?”

“天哪!可能要三四年。”

“会有很多战斗吗?”

“但愿有很多。”

“这太好啦,一句话,太好啦!”波尔托斯大声说,“你根本想象不到,亲爱的,我自从在这里住下来,这浑身骨头就嘎巴作响!有时礼拜天,做完弥撒出来,我就骑上马,到旷野里和左邻右舍的田地里奔跑,想惹一场小小的激烈争吵,因为我觉得需要吵一架。可是根本惹不起来,亲爱的!或许是别人尊敬我,或许是别人怕我,这都是很可能的。人家听凭我带着猎犬践踏他们的苜蓿地,把所有人踩在脚下。我返回家里,越发无聊得要命。这就完啦,你至少告诉我吧,在巴黎耍斗剑是不是容易些?”

“这个吗,亲爱的,那才充满诱惑力哩!再也没有国王的敕令,再也没有红衣主教的卫士,再也没有朱萨克朱萨克:本书前集《三个火枪手》里黎塞留的卫队长。和别的密探。天哪!你看到,在路灯下,在客栈里,到处都有人斗剑。你是投石党人吗,亮出剑来吧,就一切都解决了。吉斯先生就是在王宫广场杀死了科利尼先生,也没有什么事。”

“啊!这敢情好。”波尔托斯说。

“不久我们就会有阵战、炮战、火攻,”达达尼安说,“花样很多。”

“那么,我决定了。”

“说话算数吗?”

“是的,说话算数。我将用剑尖和剑刃为马萨林拼杀。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他要让我当上男爵。”

“这还用说?”达达尼安道,“这事先就定了嘛。我对你讲了,现在再说一遍,我保证你得到男爵爵位。”

波尔托斯对他这位朋友的话一向深信不疑,听到他的保证之后,就和他取道回城堡。